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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生苦短,及时行乐。磕学家。

《一种伤害》

    裴多结婚的时候来了好多人,亲朋好友齐聚一堂,恭贺他抱得美人归。在宴席上,裴多畅饮,甚至红酒杯都被倒到九分满,他一仰脑袋就喝干喝尽,新郎官的劲头儿不收也不敛。裴多的上司出了席,是很看重他的一位,在宴席上代表发言,笑起来比裴多的亲爹还像亲爹。裴多的很多老同学也到场了,一帮老友叽叽喳喳,冲裴多的新娘讲述裴多的当年勇——自然是添油加醋的,逗得在座的男男女女笑开花,一个个感叹“裴多可以啊!”裴多被起哄的又是一通灌酒,满面桃花,搂过新娘非常得意。

    过去回忆的越多,越不好交代后来的事...裴多离婚了。生活没有变化,无非是当初的新娘变成今日的前妻。离婚的前因后果,全在一位奸夫。裴多没有见过这位让前妻魂牵梦萦的奸夫,也不想见。当前妻把“我外头有人了”这个爆炸信息告诉他的时候,他被怒火冲昏了头脑,暴跳如雷,摔坏了一盏台灯、一幅装饰画,和撕碎了他们挂在卧室里的结婚照;结婚照特意放大过,加了框,在床头悬挂长达三个年头。三年,突然就成了泡影,裴多难以置信之余实在无法接受。裴多后悔,不是后悔当初没在一片狼藉中质问前妻,而是后悔没听到前妻的回答,因为他甩门而去,在刨根问底和保全脸面间,很显然他选择了后者。

    今天或许是揭开谜底的时刻,在离婚六个多月后,前妻主动来了电话,约裴多聊一聊。聊一聊?有什么可聊的。即便如此,裴多还是赴约了。

    现在流行轻奢,前妻定的咖啡馆便很好的代表了这种流行:与自然光正面刚的黄灯、散发着廉价光泽的塑料水晶灯、以及一杯200毫升居然要四十五块的咖啡。很好,好极了,裴多想。他脱去亚麻色的西服外套,卷起右手腕的袖子,抿了一口咖啡,这一小口就大概使他损失了四块钱。他开始打量咖啡馆的环境,拍打仿大理石纹的塑料桌面,皮鞋轻踏复合地板,睥睨窗边位置坐着的不断自拍的年轻女士,裴多又喝了一口咖啡,四块钱又打水漂了。前妻还没有来,很有她的风格,他永远是等待的那一个。裴多于是开始琢磨窗边的那个女人,究竟美颜相机扶持了多少脆弱的神经,那个女人不是歪鼻子斜眼,更不是龅牙,但裴多就是看她不顺眼,手指下意识的扣着桌面。

    裴多不明白关掉拍照的“咔嚓”声是有多难,为什么那个女人可以肆无忌惮的在公共场所大声照相,咔嚓咔嚓咔嚓...裴多几乎就要站起来,走过去,夺过手机,然后扔进磨咖啡豆的机器里,再看看究竟是那台手机贵还是那些咖啡豆贵,不管怎么说,最后倒霉的肯定是自己。

    前妻姗姗来迟,不过总归是来了,真正漂亮的终于来了,裴多想。 

    前妻左顾右盼一阵,认出裴多,向他走来,面对六个月没见的前妻,裴多第一反应是站起来,伸手指对面的椅子,招呼“坐。” 其实他不像表现出他一直在等着她的姿态的,可他就是这么做了,裴多暗暗懊恼一阵。

    前妻微笑,说“你还是这么体贴。”

    对她这句话,裴多内心一阵恶心,她这种似是似非念旧情的架势让他起鸡皮疙瘩,他咽下去了,他坐下了。坐下后裴多便暗下决心绝不先开口说话,本以为要经历一阵子的尴尬,谁知前妻把手包放好后便开口道“挺久没见了啊,你怎么样?”前妻的这种自然使裴多愤怒,又懊悔自己为何不抢在她之前把话说了。

“挺好的,你和他也挺好的?”裴多面无表情的反问。

“哦?没想到啊,你还会关心我的生活,我本来不准备提他的。”前妻只惊讶了一瞬,紧接着就又微笑起来,顺便在话尾的时候冲店员招手,说“来一杯低因。”

    裴多几乎是立刻说“算我的。”

“什么算你的?”前妻不解。

“这顿饭。”裴多斩钉截铁。

“哈哈,这哪算饭啊,一杯咖啡的事儿。”前妻笑了笑,嘴唇咧开一点,露出几颗洁白小巧的牙。目光触及前妻口中贝齿的瞬间,裴多轻轻舔了自己口腔中泛黄的牙齿,手指再次下意识扣起桌面。

    裴多知道,前妻不会付这杯低因咖啡的钱了,可这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快意,本来在胸怀中升腾的快意硬是被那几颗小巧洁白的牙给湮灭。

    前妻又说话了,就着她免费得来的低因咖啡,在液体倾入口腔前,她说“你还住原来那儿?”然后她喝了咖啡,热气一定烘湿了她的睫毛,她的睫毛一向又密又长,还不是假的。她为什么不谈一谈那个奸夫?裴多想。

“嗯,没换地方。”裴多闷闷地说。

“墙重新油了吧?”前妻放下咖啡杯。

“嗯。”裴多用鼻腔应答。

“哈哈,你一直不太喜欢那种米黄色,嫌寡。换个亮一点的颜色挺好的。”

“那几面米黄色的我没改,换了别的墙。”

“哦?这我倒是没有想到。”——前妻从手包里掏出一支电子烟——“你介意吗?”

    裴多摆摆手,表示不介意;前妻将烟嘴塞进嘴里,吸呼吐,可在裴多眼里,他知道她吸进去的是烟,吐出来的是愁。他知道她马上要说正事了,多少是遗憾的,没有多少寒暄是留给他的了。

    裴多端正坐姿,双手握拳,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,内心多少带着点不屑的期待。聊一聊,好的,聊一聊。

“我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头的,才三年就...我原本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再想到我的,不然我也不会那么快就转身。”前妻的食指反复折着餐巾纸的一角,脸附近还弥漫着没消散的烟雾。

“你说的好像是我的错。”裴多没再动那杯咖啡,继续扣桌子。

    前妻向后一仰,纤细的腰身一荡,又恢复到原先的姿势,微笑反驳“没有,哪会是你的错。”

“那是谁的错?”裴多决心在这儿刨根问底,尽管他知道这只会徒增厌恶。

“裴多你这就没意思了,事到如今还能说是谁的错么,大家都有错。”前妻没有面露不悦,她只是又吸了一口烟。

“好哇,原来我也有错,那真是不好意思了,我还一直把自己当受害者。”裴多笑笑,把揉成一团的餐巾纸小幅度的扔在桌面上,没有一丝响动,这只是一种象征,一种被脸面包裹的表达,经过六个月沉淀的,次等级的台灯、装饰画和结婚照。

    前妻直勾勾的盯着他,没多说什么,低下头,一阵后抬起来,目光中多了润泽,那是一种布满柔情的眼神,尽管那份柔情仅仅是没那么露骨的怜悯。

“他干什么的?”裴多问。

“投行的,前段时间辞职了,现在在创业。你还想知道什么?”前妻交代的挺清楚。

“我不配知道吗?”

“不是,我是怕你知道了生气。”

“你以为我知道了才会生气吗?”

“..........”

 

“好吧。”前妻妥协似的叹了口气,把电子烟关掉,喝了一口咖啡,说“我和他早就认识,谈过,没谈成,至少没谈成婚论成嫁吧。后来你追我,我就和你谈成了。”

“再后来他就成你姘头了是么。”裴多说。

    前妻润泽的目光再次遇上裴多的目光,只是这次那份怜悯已经不加以掩饰了,她点点头。

“什么时候开始的。”

“七个月前。”

    裴多崩溃了,脸上没有,心里有,七个月前,他们六个月前离的婚,才当了一个月姘头就要离婚,他实在没办法再维持那虚假的愤怒了,心已经碎了一地。他抬起脸,深吸一口气,哑着嗓子说“哦,时间不长。”

    前妻这时伸出手,握在裴多轻颤的手上,温柔的说“对不起裴多。”被她握着的裴多想要去挣脱,然而全身上下找不到一丁点力气,他的手握成拳寄宿在前妻的掌心里。

    “但是裴多,我真的是在乎你的,我不在乎你我为什么和你分手?就因为我知道我心里容不下你了。”前妻的手掌摩裟着裴多的手背,目光里的怜悯已经是赤裸裸的了,而裴多已经无力再去对抗这种羞辱性质的怜悯,他的自尊轻如鹅毛,尽管他的那口气依旧坚硬如铁,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。

    前妻很长时间没再说话,再次说话的时候她就要说很过分的话了,那是一个请求“他的公司最近出了点麻烦,你不是认识那啥局的局长么。”

    裴多猛然抬起脸,一根食指直戳向前妻的方向,扭曲的脸,怒张的嘴,半天才憋出的一声“你!”可那口本应该在此时咳出来呃一口老血却迟迟不见踪影,万分的愤怒引不出一口又稠又红的血。

    前妻平静的坐在对面,又密又长的睫毛和六个月前一样,和三年前一样,和穿婚纱的时候一样,打着弯,让裴多着迷。

    裴多从包里掏出一个包裹严实的纸包,揭开层层的纸,露出一把水果刀,此时前妻的瞳孔才第一次放大,表情产生变化。

“我本来今天想用这把水果刀捅你的。”裴多平静的说。

    “在你用那双眼睛看我的时候,我想用这把刀把你的眼珠挖出来;当你谈起他的时候,我想用这把刀割掉你的舌头;当你用抚摸过他的手安抚我的时候,我想用这把刀扎进你的心脏。不管怎么说,我今天想用这把刀杀了你的。”裴多把前妻与这把刀之间的渊源娓娓道来。

    “裴多。”——前妻深吸一口气——“你捅我吧。我到时候说你是冲动杀人,不起诉你,我受伤能有份保险金拿,就不用找局长了,这笔钱够他渡过这个难关。”

    前妻此话说的情深意切,说到激动处甚至泛红了眼眶,带给裴多无限的震撼,他悟了,大彻大悟了,明白了这把刀先前的虚无与它的存在被公之于世后所富含的重要性,也许最好的惩罚就是不惩罚,最好的报复就是不报复。 

    裴多带着残破不堪的心站起来,拿起印着四十五块咖啡的票单与低因咖啡的票单,大阔步走向柜台,付清这两笔合计一百零五块的账单,没有拿作为消费凭据的小票,就这么离开咖啡馆,隐匿在人群中。

    那把水果刀静静的躺在前妻的手边,仿佛在无声呐喊:

    来吧,制裁你自己吧。

 

 

 

后记:就是个很简单的故事,作为主人公的裴多去见时隔六个月未见的前妻,包里藏着一把刀,盘算着杀了婚外情的前妻。裴多很爱前妻,所以他对咖啡馆的一切都不满意,光太不环保、水晶灯太廉价、自拍的女人太吵,这都是生活中常见的事物,可他却感到不耐烦,因为失去前妻,失去所爱的生活使他坐立不安。付账也好,对站起来招呼前妻而懊恼也好,保持着平静的情绪也好,都是裴多作为一个“尚且还爱着”立场的人所作出的斗争,时刻想抢占先机,想处于有优势的地位,因为无论怎么挣扎情感上他已处于毋容置疑的劣势。前妻和奸夫都是无名无姓的,他们只是一种状态。前妻对奸夫是能够拿命搏的,他们之间有很多,但不属于这个故事,所以不讲。从前妻主动约六个月不见的前夫裴多相见到甘愿被刀捅套保险金,就足够证明她像裴多爱她一样爱着奸夫。同时她在乎裴多,然而深爱与喜欢始终隔着一个银河的距离。她渴望着来自裴多的惩罚,而裴多不惩罚她便是最好的惩罚,能够制裁她的只有她自己,当背叛者对自己的背叛产生愧疚时惩罚才会真正开始,背叛这件事的罪恶才真正有了意义。渴望一种惩罚来洗刷自己罪恶的背叛者,得不到她想要的惩罚时,才是真正的惩罚。所以出轨然后离婚的其实很复杂,因为欲望所以出轨的,最终的目的是“毫发无损的回归家庭”,而因为爱所以出轨的,他/她对姘头的爱与你对他/她的爱其实从本质来说是一样伟大,只是这种方式使这种爱被道德唾弃,是掺杂了条件的下风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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